走近芥川,似乎也只是偶然。
知道日本有个“芥川奖”,是以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名字命名的。石川达三、井上靖、丹羽文雄等都曾荣获过此一奖项。这又使我约略感到芥川的分量非同一般,便生出了读他的作品和了解他的念头。在《罗生门》、《傀儡师》中,我读到的芥川是沉郁、阴森、惨厉的,有的笔触甚至活生生地让人有滴血之感。语言使我窘迫,我也只能用深刻与高远来形容对芥川的感受。此外,我还隐约感到芥川是一个写氛围、感觉的绝妙高手,这就是为什么他总能让读者去感受他的缘故。一个无可感受的作家尽管著作等身也是悲哀的,我想。
芥川只活了35岁。
活着的时候,他不惜以心灵滴血的方式显现着与众不同的才情而蜚声文坛。然后芥川又以省俭生命的行为结束了自己短短的一生。
去年枫叶初红时,我去日本探望先生的行程定下来后,芥川的名字便在脑海里沉浮着,我很高兴我是在走近芥川了。
我居住的两国地区地处东京闹市区,这里是现代化的,却又古风犹存。我住的公寓大楼位于一条窄巷中,巷口有一座高高的牌楼,上面书写着两个褪色的汉字“横纲”。“横纲”是日本传统相扑中的最高段位。这里是日本的相扑中心,附近有很多“部屋”,那是相扑运动员训练和生活的场所,许多知名相扑运动员也都居住在附近。这里还有很多与相扑有关的餐馆、酒吧、商店。这里最著名的恐怕要算是两国竞技馆了,每年相扑大赛举行时,许多人从日本各地匆匆赶来,就连许多外国人也被这日本的传统项目所吸引。“横纲”的牌楼下车水马龙,极一时之盛。傍晚,我漫步街头,相扑部屋、相扑商店、挂着灯笼的小酒馆比比皆是,扑面而来的都是浓浓的日本传统气息。偶尔,我也去“居酒屋”,来一份“刺身”(SASHIMI),“てんぶら”(TENBULA),品尝一杯日本清酒,从而体会一下日本饮食文化。然而,我却从不曾想到过“横纲”牌楼下的这个小巷、我寄居的公寓与芥川有什么渊源关系。
随后,我去了京都、大坂、伊豆半岛等地。在伊豆,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《伊豆的舞女》中川端康成的诗一般的叙述。在京都,使我想起最多的人便是芥川了。这里的山水寺庙,都像是芥川笔下的场景,岚山使我想到了《秋山月》,清水寺使我想起《草丛中》的刚烈女子和强盗……芥川就是这样随意地择选、组合,然后浓缩在他的字里行间,成为大和民族的风格,使山川、景观、人物活在读者的心里。一路上我和先生谈的最多的也是芥川,想不到忙于商务的先生对芥川并不陌生,甚至还能讲一些芥川的掌故。这使我惊讶,问其原因,他笑而不答,只是说回到东京后便带我去看芥川的故居。几天后,我们重返东京。回到公寓后,先生拿出一本“东京指南”,翻到墨田区那一栏,其中专有介绍本区名人故迹的栏目——芥川龙之介赫然在目。再一看地址,我不禁诧异起来,那区号,那地名,那熟悉的三丁目22番地,不正是我们住的公寓所在吗?猛然想起刚到东京的第一天,在公寓门口下车时,先生曾指着一块什么碑给我看,我却忙着观赏街上的灯红酒绿,而不知先生所云。当即跑下九楼,果然发现楼前路旁竖着一块不太起眼的黑色花岗石标牌,上面刻着“芥川龙之介出生地”字样,并有着芥川生平的简单介绍。
行色匆匆,谁会在这里停留?更何况我这样的来自异国他乡的旅人,真的走近芥川时,却差一点因为这一标牌的毫不显眼而失之交臂!我们为什么总是忽略简单与朴素呢?这时候当我重新打量这一条小巷、“横纲”牌楼以及挂着纸灯笼的小酒店时,似乎一切都有了新意。芥川是在这里出生的,芥川是在这里学步的,芥川是从这里走向辉煌与终点的。当我写下“辉煌”这一字眼时,却又想到芥川短暂的一生始终是在彷徨、怀疑、忧郁与无望中挣扎的。他在35岁盛年时口服大量安眠药而辞世。对芥川龙之介来说,也许无所谓辉煌也无所谓不朽,写过就算了,写累就死了。
但是,我要说读者不会忘记芥川,或者说人们是不以寿命长短来衡量一个作家的。
夜深人静,秋风扑窗。芥川先生,我无意中走近你,在你生命的起点,当我因你而思索文学和人生的时候;我知道,芥川先生,从今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走近你。